蕭聿同向勝軍坐在病房外頭的椅子上，本來向勝軍是希望約他進車裏詳談，但蕭聿不肯，他放心不下祝詩筠，他們便退而求其次，選了祝詩筠病房外頭來談話。

同向勝軍並肩坐下時，蕭聿還有些恍惚。

確認他找的是自己而非祝詩筠，心下更顯納悶。

向勝軍似看出他的疑惑，淡聲道：“想必你一定相當不解，為何我會找上你。”

蕭聿遲疑了一下，點了點頭。

這在向勝軍的預料之中，與蕭聿說話時，他深鎖的眉間不知何時被撫平，若蕭聿從正面看了，定會訝異於他眉眼間的變化。

向勝軍將早已備好的牛皮紙袋給他。

“這裏面的東西，你邊看，我邊跟你說。”

蕭聿首先拿出來的，是一份親子鑒定。

向勝軍調整了一下呼吸，方才說道：“我得先跟你道歉，之前你來我們家那會兒受了傷，那塊沾血的紗布沒經過你允許我就拿去檢驗，希望你別怪我。”

蕭聿看著手上的親子鑒定報告上寫的委托人名字，又聽向勝軍這麽說，手上的動作一頓。

紙袋裏還有東西，蕭聿拿出來，發現是一家三口的合照。

中間那個孩子他知道，是幼年時的自己，可對於同張照片裏出現的另外兩人，他目光一頓，繃緊下顎，緊抿著唇沒說話。

向勝軍的聲音響起：“在向臻之前，我跟我妻子還有過一個孩子，只是當年我出任務受傷住院，我妻子忙著照顧我，疏忽了孩子，一回過神來，孩子已經走失。”

“我們找了他二十幾年，距離最近的時候是找到拐賣販子的窩點，那些人販子轉移孩子的路上出了車禍，能夠全身而退的小孩並不多，我們也以為我們的孩子在那場意外裏喪生，卻誰也沒敢提，只當他還活著，年覆一年地去尋找他的下落。”

他自嘲一笑，“卻沒想到，我們找錯了方向。”

向勝軍沒有言明，可蕭聿手中握的這些，已經告訴了他解答。

難怪。

難怪魏尚梅看到自己時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。

“我們希望你能回來，你的意思呢？”

蕭聿扭頭，頭一回將向勝軍的模樣看個仔細。

聽聞他早年帶過部隊、上過戰場，雖然五十幾歲，可飽受風霜摧殘的容顏看著比同年紀的人還要來得老成些，皮膚也略顯粗糙。

他鬢邊已有零星白發，即便坐著身姿仍是挺拔的，宛如一棵蒼勁的松。

說實話，他自己沒想過能與親人再見面。

雖然猜過自己的家庭會是什麽樣的，卻從不會往向家這樣的人家上想。

要不是有照片為證，蕭聿真的會以為這只是個玩笑。

他從不開玩笑，而向勝軍顯然也是那樣一板一眼的人，也不會拿這種大事來糊弄人。

看出蕭聿的猶豫，向勝軍拍了拍他的肩膀，沒有急著要他的答案。

“這事情來得突然，想必你一定沒有心理準備，你可以仔細考慮過後再給我答案，我的聯系方式你沒丟了吧？”

蕭聿點頭，“存進手機裏了。”

向勝軍很滿意，又問他：“有事隨時聯系我，對了，你媽媽的手機號你也存了嗎？”

蕭聿對那聲“媽媽”感到有些恍惚，機械式地又點了一次頭，“存了。”

向勝軍嘆道：“可以的話你抽空打個電話給她吧，當年你走失，她是最難過最自責的那個。”

“……我知道了。”

向勝軍來的這趟沒有跟家裏其他兩個女人說，他的目的只是來看看蕭聿，先問過他的意思，因此也沒有進去探視祝詩筠，只從蕭聿嘴裏聽見她的恢覆狀況。

“祝家丫頭那邊事情我都聽說了，這孩子命苦，剛被送到醫院，自己家人又不省心，身邊也沒個人能陪著，我知道你不放心。”

他起身，對蕭聿說：“我多少猜到你不回來的原因是因為那丫頭，我可有說錯？”

蕭聿在向勝軍起身後也跟著站了起來，他不否認，直接說道：“我想保護她。”

不單單只是因為他是祝家的保鑣，更多的還有自己的私心。

他見不得祝詩筠難過。

向勝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，反問道：“你覺得陪在她身邊，就是唯一能夠保護她的法子了嗎？”

蕭聿一楞。

向勝軍拍拍自己兒子的手臂，“你再好好想想，我先走了。”

蕭聿目送著向勝軍離開。

他腿腳有舊疾，雖然已經不用依靠拐杖，行走間還是能看出些微的遲緩。

看著那樣的背影，蕭聿腦海裏閃過一個畫面。

那是個軍人的背影，一身英氣的軍裝，威風凜凜，正當他筆直往前走時突然察覺身後的目光，停下腳步，扭頭往後看。

以前那個景象，軍人的長相總是一片模糊，而眼前，向勝軍隨著記憶裏的人同樣駐足，以同樣的角度回身，看向自己。

那一瞬間，向勝軍的臉與記憶中的軍人吻合，那個總是擺著一張威嚴的臉，在與他對到眼後，會淡淡揚起一個笑容。

微笑的時間很短，幾乎勾了勾唇便馬上恢覆，可蕭聿還是看得一清二楚。

那些被塵封、模糊的記憶，像散了一地的拼圖，某天，他忽然開竅，每拿起一片拼圖便能順利拼上，毫無阻礙。

回到祝詩筠的病房時，林盈他們一家子恰好要出去吃午餐，便由蕭聿陪伴祝詩筠。

自從住院之後，他們獨處的時候並不多，多數時候都有林盈或是來探視的訪客在，現在人走了，病房安靜下來，祝詩筠反倒不習慣。

剛想找話題跟蕭聿聊天，卻發現蕭聿望著窗外，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，倒是罕見。

“蕭聿？”

祝詩筠喊了一聲，以往馬上就會響應的蕭聿，這回卻過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。

他走到祝詩筠床邊，“小姐有什麽需要？”

祝詩筠搖頭，“我沒什麽需要的，就是想問你，發生什麽事了嗎？”

早上還好好的，出去一下回來就跟魂快飛了似的，這可不像蕭聿。

聽祝詩筠這麽說，蕭聿沈默了一下，方緩緩道出：“其實也沒有什麽特別的，就是想起了小時候的事情。”

祝詩筠擡眉，有些意外。

她知道祝家一眾保鑣都是孤兒院出身，劇情裏也沒有多加描述，更沒聽他們提過幼年時期的事情。

她拍了拍身邊的椅子，示意蕭聿坐下。

“以往都是你來聽我說話，你要是不介意，這回，換你說給我聽。”

蕭聿頓了頓，“如果小姐不嫌棄的話。”

“當然不嫌棄，說吧，我來當你的聽眾。”祝詩筠秒答。

他無奈笑笑。

祝詩筠這幾個月來，總是溫柔得過分。

外人欺到她頭上人她絕不忍著，相對的，她對自己人卻保護得很。

他相信今天就算不是他，而是別的人來同她傾訴，她也會靜靜地聽著。

她的暖從來不是只對他，這點蕭聿清楚。

他將那些紊亂的思緒先扔到一旁，轉而說起自己的記憶。

“我是三歲的時候被拐賣的，那個季節正是雨季，每當想起那時候的事，都會伴隨陰沈的天色，還有仿佛下不完的雨……”

那時年紀太小，很多事記不清了，家人的長相也是模糊的，只記得他出生在一個很溫馨的家庭。

父母待他很好，雖然因為工作的關系經常不在家，他對他的印象也都是以背影來得深刻。

不記得他的樣貌，卻記得他身著軍服英姿颯爽的模樣，可能就是因著這份記憶，最後他才走上與自己父親相似的道路。

不同的是他保護的是國家，他護著的，是人。

而他的母親對他說話時總是輕聲細語，印象中從未對自己大聲發過脾氣，即便真調皮惹怒了她，她也是好生規勸，用自己的方式去教導孩子。

他沒有被挨打、被責罵的記憶，直到那天──

那天的雨下得特別大，從窗外一眼望去，大雨宛若一層純白的雨幕，即便關著窗還是隱約能聽見雨聲落在屋檐以及地上的聲響。

那聲音對小時後的自己而言太過嘈雜，為了通風，父親受傷住的病房開了窗透氣，只有開了一丁點隙縫，可聲音卻從那小小的間隔不斷傳出，年幼的自己受不了，捂著耳朵，在一眾醫護人員近來查房時溜出了房外，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待著。

然後他就再也沒回去過。

醫院的病房外表看著都相當雷同，出來後他不記得自己父親待的病房是哪一間，一個人在醫院裏瞎晃。

年紀小的孩子單獨一個人，本來就很容易被盯上，有個叔叔也不知觀察了他多久，說要帶她回去找爸媽，他也傻傻點頭應了。

這一點頭就被帶到了醫院外頭，上車後發現許多跟他一樣的小孩子窩在車上，有的睡著了，有的沈默不語，年紀都比他來得大。

他也想哭，張嘴大嚎時手臂上被人用針註射了藥物，直到長大後他才明白，為什麽那些孩子都那麽安靜，因為大哭的都被他們強制進入睡眠。

“等我醒來，已經不在車上，而在一個小房間裏。”

他很少哭，知道哭沒有用處，便沈默下來，想著他的家人何時會來接他。

“我四處打量關押我們的房間，房間的門外有大人看守，我們逃不出去。”

可卻有一扇小窗子在高處，其他孩子年長過不去，可以他的身量卻是可以的。

他站起身來走到窗下，他的身量過得去窗子，奈何身高太矮，伸長了手都構不到。

“也許是看出我想做什麽，有個年紀大點的孩子過來，把我架在肩上，讓我踩著他的肩翻出窗外。”

“我們出不去，但是你可以。去找大人，找警察來救我們，知道嗎？”送他出來的男孩這麽說著，而他也點頭應了。

沒想到這卻是悲劇的開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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